原文作者:Noah Smith,彭博社作家
原文编译:王尔玉
马克·安德森是互联网先驱人物,他帮助编写了第一个广泛使用的图形网络浏览器 Mosaic,因此,他称得上互联网的发明人之一。他共同创立了网景(Netscape)和其他多家公司。他至今仍活跃在科技行业第一线,与人共同创立的风投公司 Andreessen Horowitz(A16Z)是当今最大的风投公司之一。
采访的作者是安德森的老友,经常和他交流,也深受其启发。本文中,作者向马克提出了十个关于技术和未来的问题,涉及自动化、美国机构、社交媒体、加密世界、风险投资行业的未来等等。以下是他的回答。
问:去年,你在广为流传的《是时候搞建设了》一文中提到,疫情暴露出许多美国机构的深层问题,我们需要大搞建设,摆脱那些顽疾。你认为我们在公共和私营部门应该优先建设什么?谁该担起这个责任?
答:那篇文章发表后,我们的生活被三件大事占据:疫情灾难;全球几乎所有公共部门出现系统性故障和慢性崩溃;私营部门(特别是美国科技产业)大获成功,帮助我们更好地应对了疫情,而且是在饱受公共部门打压的背景下实现的。
说到建设问题,我们可以考虑美国梦的三大组成部分,也是中产阶级的三个成功标志:住房、教育和医疗。如今,对普通人而言,这三件事似乎越来越遥不可及。这不仅影响了人们的生活和经济的运转,也严重污染了我们的政治环境。
科技发展降低了大部分产品和服务的价格,但未能抑制住房、教育和医疗成本的上涨。未来十年,我们应该通过新的科技、企业和产业,打破甚至扭转这一趋势,让普通人能更容易地享受住房、教育和医疗服务。我的风投公司正在支持所有这些领域的初创公司。
问:从短期视角出发,你仍然看好科技的未来吗?有哪些科技发展最让人激动?
答:我对科技的未来非常乐观,特别是在软件创新领域。十年前,我写下《软件吞噬世界》一文,时至今日,软件仍在吞噬世界,未来几十年依然会如此,这是一件很棒的事,原因如下。
首先,有人批评软件,说它不是现实世界的实体,说它不是房子,不是学校,不是医院。这种批评忽视了一个关键点。软件是现实世界的杠杆。
没人编写代码,就没有 Lyft,没有一种全新的协调乘客与司机的真实的交通系统。没人编写代码,就没有 AirBNB,没有一种全新的协调房东与房客的真实的房地产系统。没人编写代码,也不会有自动驾驶汽车、自动驾驶飞机,或能判断我们是否生病的手环。
软件是现代的炼金术,它能将字节转化为实体的行动,它是我们时代最接近魔法的东西。我们应当更用力地拥抱软件。但凡软件触碰到的现实世界,都会变得更好、更低价、更高效、适应性更强。对于软件尚未触碰到的住房、教育和医疗领域,未来也一样会产生同样的效果。
问:你最近至少投资了两家新的社交媒体公司 Clubhouse 和 Substack。为什么选择现在?过去的社交媒体有何欠缺?新网络会作何改进?
答:重点不是现有社交媒体欠缺什么,而是沟通这件事至关重要,几乎是世界上一切进展的支柱,因此,重要的是如何改善我们的沟通能力,如何打开新的沟通、协作和协调方式。
Clubhouse 是新时代和全球性的雅典广场。世界各地的人们齐聚一堂,通过小组形式和说话的方式谈论一切话题。在这个主要基于文本技术的世界,人们非常珍惜能在线上说话的机会。这一点在这个 app 上和在 5000 年前的篝火旁没什么不同。
Substack 打造了一个在互联网上消失了 30 年的知识付费商业模式。它不是新的沟通方式,反而汇集了各种原始的互联网沟通方式:长文、IETF 征求意见、新闻组发布、群发电邮、博客文章等。这种知识付费模式将带来巨大改变,它会扭转传统传播方式让人变蠢的趋势,重新让人变聪明。
问:未来十年,软件将如何吞噬世界?AI 驱动的自动化是否会取代所有商业模式?填补软件缺口的传统公司是否难以与涉足传统市场的软件公司较量?
答:我的「软件吞噬世界」理论在商业上分为三个阶段。
1. 产品从非软件转变为(完全或主要的)软件。CD 变成 MP3,进而变成流媒体。闹钟从床头柜上的物理工具变成手机上的应用程序。汽车从弯曲的金属和玻璃变成包裹在弯曲金属和玻璃中的软件。
2. 这些产品的生产商从制造、媒体或金融服务公司转变为(完全或主要的)软件公司,核心能力变成创建和运行软件。
3. 软件重新定义产品后,行业竞争格局发生变化,最好的软件将胜出,这意味着最好的软件公司将胜出。可以是成熟企业,也可以是初创公司。
成熟企业的优势是有现成的客户群和品牌,软件初创公司的优势是软件先行,不必适应充斥掣肘的旧文化。孰胜孰负,就看是成熟企业先学会创新,还是初创公司先找到客户。
文化转变太难,我越来越怀疑多数传统企业能否适应新局面。很多时候,创立一家新公司比改造一家老公司更容易。我本来以为这种情况会逐渐改善,世界会适应软件,但现在看,问题反而有增无减。传统企业高管中拥有计算机科学学位的比例远低于初创公司,这造成了巨大的软件知识和技能鸿沟。
至于人工智能,作为一名工程师,我的看法没那么浪漫。AI/机器学习是一种强大的技术,十年来见证了爆炸性的创新增长,如今也越来越多地应用于现实世界。但它依然只是软件,是数学,是数字;机器并未产生自我意识,Skynet 还不存在,电脑还是要按我们的吩咐去做。AI/ML 仍然是人类的工具,而无法取代人类。
我怀疑「人工智能」这个字眼本身就有问题,或许更应该称之为「增强智能」。增强智能让机器成为人类更好的思考伙伴。从技术和经济影响的角度看,这个概念也更清晰。在增强智能日益普及的世界里不会出现人人失业的反乌托邦场景,恰恰相反,我们将迎来生产力增长、经济增长、就业增长和工资增长的荣景。疫情前的趋势也佐证了这一点,几百年的机械化和计算机化非但没有增加失业率,反而让美国低技能劳工的失业率达到历史新低,我相信疫情后这个趋势还会持续下去。
问:我认为疫情后,我们将迎来一个更加分布式的生产系统。你认同这一点吗?你认为远程办公会更普遍吗,不同企业之间的运营会更分散吗?
答:我认同。
首先,疫情是最好的掩护改革的工具。过去,CEO 们想推动种种改革(从基本的人员调整和重组,到改变地理足迹,退出陈旧的业务线等),以提高效率和效力,但都很难推进,因为改革会扰乱常规业务。现在,常规业务已经被扰乱,不如索性把想做的都做了。
其次,远程办公带来了巨大的正面冲击。几乎所有和我聊过的 CEO 都惊叹于远程办公的效果。既然在疫情的艰难背景下,远程办公都能发挥作用,疫情过后,它的效果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企业也将能摆脱地理限制,招聘各地最有潜力的员工。如今,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公司都在调整地理足迹,重新思考该在哪里开设分公司,在哪里招聘,办公空间如何布局,或者还要不要办公空间。
综合这些因素,未来 5 年有望迎来生产力的大幅增长。这也是我们能否见证「咆哮的 20 年代」的关键前提。我不敢断言,但很有可能成真。
第三,人们的生活和工作方式也会发生巨大变化。人们会重新思考该追求什么样的事业,寻找什么样的雇主,住在哪里,如何生活。最大的变化是工作地点和生活地点的脱钩。除此之外,我认为人们会选择更多样化的生活方式,比如组建全新类型的共益社区等。
综上所述,美国和世界有望释放巨大的经济增长潜力。更多人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更多消费能力会创造更多的需求,更多的新产业和业务会被创造出来,带来更多的就业增长和工资增长……我不想报喜不报忧,但积极的一面似乎被低估了。
问:近年来,你对加密领域的兴趣越来越浓厚。加密领域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是坊间还没有积极讨论的?
答:加密技术是一个典型的盲人摸象式的问题,因为有太多的运作原理,太多的潜在影响,你可以用太多不同的方式解释它,你可以抓住一个局部,给出你想说明的观点。例如,很多人抓住了货币部分,要么将其美化为一种会将人类从民族国家中解放出来的全新货币体系,要么将其视为对经济稳定和政府征税能力的威胁。这些观点都很有趣,但我认为它们都忽略了一个更基本的事实,即加密技术有望从架构层面改变科技、进而改变世界的运作方式。
这种架构层面的转变即分布式共识,借助这一点,网络中许多互不信任的参与方能创建出共识和信任。这是互联网上从未有过的东西,现在终于有了,但要完成所有我们可以做的事,我认为还要 30 年时间。货币是最简单的应用方式,但我们不应局限于此,画地为牢。理论上,我们可以构建出互联网原生的合约、贷款、保险、现实资产所有权、独一无二的数字商品(NFT)、线上公司结构(DAO)等等。
还可以思考加密技术在激励层面的影响。过去,人类的线上协作要么仰仗于现实世界的公司规范(一家有网站的公司),要么依赖于 Linux 这样的与金钱无直接关联的开源项目。有了加密技术,你可以创造成千上万种全新的鼓励线上协作的激励系统,参与者可以获得直接回报,甚至不需要一家真实的公司存在。虽然开源软件居功至伟,但有了金钱回报,更多人会更愿意做出更多贡献,这将为各种各样的事业打开大门,同时简化难度。不过,我们仍需要 30 年时间厘清所有影响,在文明层面推动人类工作方式和报酬方式的转变,我不认为这是痴人说梦。
最后,Peter Thiel(知名投资人)有一个全局性论断,他认为人工智能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左翼思想,由中心化的机器做出自上而下的决策;而加密技术是一种右翼思想,由众多分布式的代理、人类和机器人做出自下而上的决策。这个观点不无道理。从历史上看,科技行业一直由左翼政治主导,一切创意领域也概莫能外,正因为此,今天的科技巨头和民主党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加密技术有望催生一整套全新的科技门类,一种赤裸裸的右翼科技,更强调去中心化,更契合企业家精神,更突出自由自愿的交易。如果你也像我一样相信世界需要更多技术,你也会认同这是一种非常强大的思想,籍此,科技世界的可能性将迎来跨越式增长。
问:A16Z 在风投方面做了一些创新探索。你认为风投公司还会有什么变化,会变得更像私募股权公司吗,还是更像银行?还是会出现什么全新的商业模式?
答:风投其实有很古老的一面,Tyler Cowen 用了「项目评估」一词,它是一种梳理许多可能的人员和创意配置的流程,以从中挑选出有前途的项目,投入金钱和精力,为世界创造出某种全新或重要之物。数百年来,同样的「项目评估」模式应用在了形形色色的大规模风险项目之中,包括捕鲸船、殖民地定居点、音乐/电影/电视项目以及全球最大的私募股权交易等等。
当然,风投也有新的一面,我们为世界上最前沿的创意和项目提供资金,支持技术加持的全新概念。我们资助的创始人经常打破规则,将此前认为不可能的新模式摆在人们面前。包括上述的许多前沿加密思想,其中许多都采用了与经典股份公司截然不同的组织形式。
风投公司本身置于这种新与旧的漩涡当中,当然也有可能发生重大变化。但至少目前来看,本质工作还是在对所有潜在项目进行分类和筛选,并进行大额下注。
我现在越来越关心的问题是,风投公司能否打破「小男孩/大男孩」这样的科技融资和扩展模式。「小男孩」指的是硅谷生态系统,负责帮助新公司踏出第一步;「大男孩」是纽约及华尔街的股票市场、投资银行和对冲基金,负责在上市前后帮助企业扩大规模。现在,也许是时候让硅谷(同时作为一个地理位置、人际网络及一种思维状态)在经济中发挥更大的作用了,我们可以一手帮助我们的公司做大做强,永远不把它们交给彼岸(字面意义和隐喻意义)的专业人士,毕竟他们可能不如我们理解和重视这些公司。请拭目以待吧……
问:90 年代是互联网的一段重要时期,你是当时的标杆人物。回顾那段时期,你觉得技术人员的梦想实现了吗?还是撞上了坚硬的现实?我们该如何纪念那个时代,哪些理念该被坚守下去?
答:实现了!梦想成真,一切如愿。我们现在就是吃到天鹅肉的癞蛤蟆。我们要拿这该死的天鹅肉怎么办?
想想我们实现了什么吧。现在有 50 亿人的口袋里装着能联网的超级计算机。人人都能创建网站,发布想发布的一切内容,还可以与任何人或所有人交流,访问存在过的几乎一切信息。人们几乎百分百在网上生活、工作、学习和恋爱。90 年代愿景的方方面面都已成为活生生的现实。
但是,但是。正如宝丽来创始人 Edwin Land 所说:「我不是说你们都会开心。你会不开心,但你的不开心会体现为某种新的、兴奋的和重要的形式。」
为什么不是所有人都开心呢?可能因为科技行业几乎一下子就从一个供人挑选和使用的构建工具(操作系统、数据库、路由器、文字处理器和浏览器)变成了几乎所有重大社会和政治辩论以及地球纷争的中心。
打个比方,我们或许从海盗变成了海军。人们会憧憬一些规模不大的年轻而不羁的海盗,但没人喜欢像海盗一样行事的海军。今天的科技行业就像一支这样的海军。
反过来,只有海军没有海盗也未必是一件好事,这会催生一套全球正统和规范,压制新思想和新活动,导致创造力消亡。正是这一博弈为新一代海盗创造了机会和需求。
马基雅维利在其论述中强调,一个国家需要回到井中,回归其最原始的理念,以在黯淡的后世找到焕发新生的源泉。同样的原则也适用于企业和行业。我们应该重溯科技行业的创始理念:当然是 1990 年代 John Perry Barlow 的《网络空间独立宣言》(Declaration of the Independence of Cyberspace)和 Tim May 的《密码书》(Cyphernomicon)。但除此之外,也包括 1950/60 年代的 Doug Engelbart 和 Ted Nelson,1920 年代的 David Sarnoff 和 Philo Farnsworth,1890 年代的爱迪生和特斯拉,甚至 15/16 世纪的达芬奇。我认为我们应该回溯所有这些时代未实现或未完全实现的想法,找到自己尚未迷失、也尚未觉悟的定位。
问:面对一个聪明的 23 岁的美国人,你有什么建议(职场建议等)?
答:不要追随你的热情。我说真的。你的热情恐怕愚不可及,毫无用处。热情应该是你的爱好,是你闲下来做的事,而不是你的工作。相反,在工作上要寻找做出贡献的机会。找到经济中最热门、最有活力的领域,搞清楚自己如何能做出最好和最大的贡献。尽量彰显自己对周围人、对客户和同事的价值,并努力蒸蒸日上。
有时我们会觉得所有激动人心的事都结束了,边界已经关闭,我们走到了科技历史的尽头,除了维持现状以外,无事可做。这不过是缺乏想象力罢了。事实恰恰相反。我们四周充斥着腐朽的传统企业,急需被新技术取代。让我们废话少说,提枪上阵吧。